年轻人怎么流行起了逛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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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动物」
主笔|丘濂
多年前,因为写一篇讨论北京动物园是否要搬家的稿子,我重新逛了一次动物园。要知道,我上一次去北京动物园时可能还在上小学,我大概20年都没去过那里了。
那一次逛动物园让我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我发现熊山已经完全改造了,一改过去“坑式”展示的方式,游客可以通过平视的窗口去窥探在花草掩映中的熊的一举一动;那时那部叫《疯狂动物城》的电影刚刚上映,许多游客慕名来看树懒。而在树懒展区,能看到一种独特的“混养”景观,一家三口的树懒和巴西夜猴、巴西龟、绿鬣蜥、牛蛙、刺豚鼠共处一室,彼此间还有互动,一看背后就有饲养员的良苦用心。
北京动物园的熊山展区。经过改造,游客可以平视的视角来观察熊(黄宇 摄)
那之后我就时常会去动物园散个步。北京动物园是个神奇的存在——就在城市最繁华的二环边上,有86公顷的一大片园林是留给野生动物的天地。那扇四柱三拱的雕花大门就像是一道传送门,将世界分隔成两道:高楼大厦在外,古树幽深在内;车水马龙在外,虎啸猿啼在内。我会专门在清晨时分去听长臂猿的高歌,也会在傍晚日落时去看草原狼的仰天号叫。有时候仅仅就是从西北边的小门进去随便走上一圈,那里正对着食草动物区,游客去得不多,却有不少值得一看的珍稀动物。偶尔会遇见“秦岭四宝”之一的羚牛正在房顶上站着,它的近景是高大的杨树和泡桐,远景是依稀可见的城市高楼。那一刻真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走进动物园中,人和野性自然的距离可以如此的接近。
喜欢逛动物园的不止我一个,越来越多的成年人正在被动物园吸引。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园长沈志军告诉了我来自线上票务平台的反馈:2019年,70%的游客都是免票游客,这就意味着当时的主要客群是60岁以上达到免票标准的老人,他们带着家里的小孩子来逛动物园;而到了2023年,情况完全颠倒过来,购票游客超过了60%,其中20岁到30岁之间的游客占比60.21%,30岁到40岁的游客占比29.57%。现在正流行成年人自己带着自己去动物园。
广州动物园保育员麦浩文正在给大象“跃龙”喂食(黄宇 摄)
在国内所有的动物园里,红山无疑是近年来进步最迅速、口碑最为“出圈”的动物园,这和沈志军来到红山之后推动的一系列变革密不可分。2008年,沈志军调来红山工作。他和儿子开玩笑说,以后就能天天来动物园了。没想到儿子嗤之以鼻,回了一句:“我都10岁了,还去动物园幼稚不幼稚啊!”这个无意间的对话给了沈志军很深的刺激。“儿子五六岁的时候还吵着去动物园,短短几年就觉得动物园没有意思了,说明动物园除了告诉他动物长什么样子之外,没有更深层次的信息传递。如果一个10岁的孩子都对去动物园失去兴趣,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2011年,红山停止了动物表演,又在2014年停掉了售卖饲料的商业投喂。“动物园不应该是一个人类以动物来取悦自己的地方,它需要表达出对生命的尊重。”沈志军说。与此同时,红山启动了一系列新场馆的建设。
我和沈志军一起来到亚洲灵长馆,这是红山在2018年第一个新建完成并对外开放的场馆。科普作家花蚀在同一年走访了全国41座城市的56座动物园,写下了《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这本书。他当时评价亚洲灵长馆为“国内所有动物园最优秀的展区,很可能没有之一”。
红山动物园里,游客们在寻找白面僧面猴“杜杜”的身影(黄宇 摄)
我们一走进门,就是挑高9米的玻璃展区,里面既保留了本就粗壮的壳斗科树木,又种植了针葵、朱蕉、扶桑等热带植物,一种雨林气息扑面而来。沈志军叫了一声“大黑”,一只黄颊长臂猿从远处荡着栖架过来,蹲在玻璃后面望着沈志军。
“‘大黑’怎么能和你那么好呢?”我问沈志军。“我刚调来时就总是来看它,它当我是好兄弟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而且我每次都会蹲下来和它说话,而不是站着,它大概也觉得我们之间很平等。”
亚洲灵长馆在许多设计的方面都具有超前思路:比如使用了一种“大树环套”技术,使得展区本有的高大乔木不会因为笼网限制而要“削足适履”,它们依然可以通过环套自由生长,将整个展区荫蔽在一片绿色之下;又比如说“分配通道”的加入,连起了外运动场、温室展厅、不展出运动场和卧室,饲养员可以利用对通道的控制让这些灵长类动物进入不同的区域,让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来增加动物的新鲜感。动物心情愉悦、身体健康,能够展示出野外该有的样子,于是游客在这里参观的体验也完全是沉浸式的,仿佛就是身临其境。沈志军不止一次地听到游客的“表白”:“我也想来这里做一只小动物。”
为什么成年人对红山动物园也充满了热情?沈志军的答案是,这是一个他们可以找到共情和共鸣的地方。
红山动物园的园长沈志军,经常来和这只黄颊长臂猿“大黑”打招呼(黄宇 摄)
沈志军常常会在园子里巡视。当他看到一对情侣在亚洲灵长馆看见金丝猴夫妇在互相理毛,也不由自主靠紧对方时,他会非常感动;看到两个彪形大汉在中国猫科馆看豹子,一个没有找到,另一个安慰对方,“这里就像野外找动物,躲猫猫才有意思”。又觉得很欣慰,“他们知道在红山动物有不被看到的权利”。当然有时候沈志军也会觉得“匪夷所思”——老虎每天在穿过空中那条连接内外场的“天猫通道”时,会用滋尿的方式来覆盖之前一只老虎的气味,总有年轻人聚在下面等着“天降甘霖”,然后开心地一哄而散。动物园提供了“气味丰容”的方式,于是老虎有机会在观众面前展示了一把“标记地盘”的行为。虽然不太理解属于年轻人的快乐,但沈志军也经常被感染到,还不忘和他们开玩笑:“当你有了‘王者之气’,回家的时候,全小区的狗都怕你。”
红山动物园的中国猫科馆,豹在经过“天猫通道”时会滋尿来进行标记。老虎也会发生类似的行为(黄宇 摄)
除了红山之外,国内的动物园大多处于积极的变革当中,具有亮点的动物园还有不少。我们决定就用这一期的封面故事,来探究动物园对成年人的吸引力。
我和动物园爱好者卢路一起,再次深度地游览了一次北京动物园。卢路的主业和动物园行业无关,逛动物园是业余爱好,却达到了相当“专业”的程度。他平时会在动物园做一些自然教育的活动,还有一本关于动物园的书即将出版。在这次的动物园之旅中,他和我分享了国内外优秀动物园的见闻,以及逛懂动物园的学问——从见识不一样的动物到观察它们的自然行为,再到留心能让动物表达行为的生态展区。我们面前的大象触发了他的回忆。在他老家郑州的动物园里就有一头名叫“巴布”的亚洲象,陪伴了他,也陪伴了那一代郑州人的成长。
如果动物园行业有“二八法则”的话,那就是80%的流量和聚光灯给了20%出色的、省会城市的动物园,另外80%位于中小城市的动物园的情况则较少被关注,但它们是中国动物园的基石,也是最多中国人能够选择看动物的地方。水泥地加铁丝网的笼舍、刻板的动物、投喂动物的游客,勾勒出这些动物园的普遍面貌。我跟随一位热衷于去逛中小城市动物园的爱好者王世成,分别去了安徽芜湖和安庆两家动物园。为什么会对这类动物园情有独钟?坚持记录这些动物园的意义是什么?我希望从王世成身上寻找答案。
北京动物园的北山羊展区,雄性的北山羊拥有一对弯曲的大角(黄宇 摄)
我们还邀请北京大学西葡意语系副教授范晔撰写了一篇有关动物园的文章。从事文学研究的范晔也是一位动物园爱好者。墨西哥城动物园的火山兔,是他一本幻想文学的灵感来源。范晔还考虑未来把拉美文学课搬进北京动物园,从南浣熊到美洲豹,带学生一一去寻找拉美小说或诗歌里出现过的动物。
不仅是大家变得喜欢逛动物园,动物园行业也吸引着年轻人的加入。开头提到的那位曾经在北京动物园悉心饲养树懒的饲养员叫杨毅,他最早在微博上走红是因为一个“不好好学习体”——他正在鸵鸟区清理粪便,听到一位妈妈对孩子说:“看见没!不好好学习就得干这个!”他把这个段子发出来,引发了一轮网友对职业的“自嘲”。杨毅一直以来都在媒体平台上给公众普及饲养员的工作日常和所需的职业素养。他告诉我,虽然很多年轻人对这个职业不再有偏见,但也会有一种浪漫化的想象。“他们会觉得和人打交道比较复杂,和动物在一起就单纯多了。”
红山动物园里的细尾獴(黄宇 摄)
我在红山采访了饲养员张晓桐,以及她跟着学习的两位“师父”彭培拉和陈月龙。红山在走红之后,每次网络招聘都会收到大量的简历。“90后”张晓桐原本是一名小学老师,通过应聘在2021年来到了动物园,担任“本土物种保育区”饲养员。一名“铲屎官”的自我修养,不仅包括辨识动物粪便来判断动物的健康状况,还包括通过粪便来进行“断案”,看看动物行为有没有异常。最初寻求“治愈”的心态,在张晓桐经历了动物死亡之后,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短短两年的工作,也让她意识到“对动物好”是一件可以无止境去做的事情。
同事陈璐则采访了动物园设计师马可和黄炎。刚刚开业的武汉动物园就出自黄炎之手。做好动物园设计,需要“跨专业”的本领,既要懂得建筑设计,又要了解动物自然史,在展区当中实现动物福利和游客观感的平衡。而圈养动物能够生活得幸福又是那么的重要——它们是代表野外同类来到人间的“使者”。保障它们的福利,是一所动物园一切运营的基础,也是它最大的善意。
最近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就是全国的动物园里,都涌现了一些“网红”个体,成为年轻人们专程去观看的对象。陈璐梳理了一份各个动物园“网红”动物的花名册,并到广州动物园探访了那只颇受欢迎的齐头帘狮子“阿杭”。阿杭的走红可以归结为造型引起的意外,但能够迅速把握住这个机会,在网上持续输出内容,却是源自动物园年轻的科普团队过去几年中在新媒体上的诸多尝试。
北京动物园的大熊猫,特别吸引小朋友观看(黄宇 摄)
“动物园打造‘动物明星’其实很有必要,个体的具体故事比物种的抽象知识更能拉近游客和动物园之间的距离,由此形成的流量也可以对动物园形成正向的监督。”科普作家花蚀这样告诉我。在完成书的写作之后,他继续在从事和动物园相关的传播工作,还担任了两年武汉动物园的“网民园长”。其间,他帮助园方打造了两个“网红”个体——川金丝猴“细细”和貉“呵呵”,一个是国宝级别的珍稀物种,一个就是在城市里也可能遭遇到的身边动物。“我想用这两个例子来说明,不管是什么样的动物,只要饲养员足够用心,对它有细致的观察,配合良好的传播手段,它都有成为明星的可能。”花蚀说,“毕竟动物园是体现生物多样性的地方,每个动物个体都应该闪闪发亮。”
“从小到大你可以一次次地去动物园,动物园的魔力到底在哪里呢?”这个问题我在采访的过程中问了许多人,让我最感动的回答来自一名叫孙戈的动物园爱好者。他对我说,有人讲动物园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还有人说是教育,但他只想引用影片《奇迹的动物园:旭山动物园物语》中的一句话,动物园是为了让人们感叹“生命很温暖”。孙戈是1984年出生的北京孩子,最常去的就是家门口的北京动物园。反复去那里,也就是去见证那些“生命很温暖”的瞬间。
水豚已经成为广受年轻人喜爱的“网红动物”(图|视觉中国)
他给我分享了两个特别的瞬间:
“2019年6月的一天下午,当时我溜达到鹿苑那里,天下着小雨,所以那片区域一个人都没有,特别安静。然后我突然发现一只南非长角羚刚生下一只小崽,小崽的脐带还耷拉在肚子底下,母羚羊正仔细地舔舐它的脐带和小屁股。有蹄类幼崽出生不久就能跑能跳,这只小崽被母亲舔得往前走,然后母亲亦步亦趋地跟在它后面,继续耐心地舔。同笼舍的长角羚都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它们。我也在笼外静静地看着它们,没有游客的噪声,只有雨声和鸟叫。虽然对于农村生活的人来说,这一幕很平常吧,但是对于城市居民,真的只有这里才有这种机会。”
“2020年10月的时候,我在展区里看到那只编号为‘99-2’的花斑型美洲豹。它刚刚吃完东西,然后就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我为什么会知道它的编号呢?因为北京动物园给每一只养老的动物都挂上了说明牌。这只美洲豹生于1998年,当时已经22岁了,美洲豹在野外的寿命是20年左右。这只美洲豹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狮虎山五只美洲豹之一,我曾经看过它威猛的样子,如今再看到它衰老的样子,也是经历了它整个的生命周期。很感谢北京动物园这个富有人情味的举动。他们没有把老年动物收入后台,而是依旧让它们出外场展出,还做了说明牌提醒游客老年动物的精神状态不如以前,不要有所打扰。”
情感的触动,总会让人产生行动。孙戈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取得了博士学位,目前是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从事的正是生态环境保护的工作。他的人生轨迹,很完美地诠释了动物园存在的价值——好的动物园会让人在参观后获得的不仅是愉悦和知识,还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并最终将所有的收获和感悟体现于日常行为的改善。
如果你很久没去动物园了,也可以在这个冬日,去那里感受一下生命的温暖。
(感谢张恩权、朱磊对本组文章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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